中國新聞周刊記者 周群峰

2024.11.11總第1163期《中國新聞周刊》雜志

8月被宣布“全面負責公司編輯工作，領導編委會開展工作”，9月突然失聯(lián)，10月官宣被查。在過去的三個月間，58歲的四川科幻世界雜志社有限公司董事、副總編輯姚海軍經歷了坐過山車似的大起大落。

10月23日傍晚，四川省紀委監(jiān)委發(fā)布消息稱，姚海軍涉嫌嚴重違紀違法，目前四川省紀委監(jiān)委駐科技廳紀檢監(jiān)察組正對其進行紀律審查，經四川省監(jiān)委指定瀘州市監(jiān)委管轄，瀘州市監(jiān)委正對其進行監(jiān)察調查。

多位受訪的科幻圈人士稱，姚海軍對中國科幻文學的發(fā)展是有貢獻的，他參與了科幻作家劉慈欣的《三體》等優(yōu)秀作品的出版，還推動“中國科幻基石叢書”的編撰和發(fā)布，讓小眾科幻圈逐步受到外界關注。但與此同時，近年來，關于姚海軍無視版權、私自出版牟利的質疑聲也出現(xiàn)了。其在快退休前，因“涉嫌嚴重違紀違法”被查的結局，令人唏噓。

一位與姚海軍相識多年的中國科幻圈資深人士孫佳寧(化名)告訴《中國新聞周刊》，近年來，姚海軍曾被多次舉報，后來都平安無事。“9月12日，姚海軍在單位被帶走調查。”

一位伐木工的科幻路

“姚海軍走上科幻之路的過程非常傳奇。”一位與姚海軍相識二十多年的中國科幻界知名人士王城(化名)告訴《中國新聞周刊》。

1966年5月，姚海軍出生在黑龍江省伊春市的一個偏遠山村。父親是林場工人，母親是家庭婦女。他在家中排行老大，下面有三個弟弟。

姚海軍曾在一檔播客節(jié)目上自述，他迷戀上科幻，是在讀初中的時候，他從一位數(shù)學老師那里得到一本叫《奇異的機器狗》的科幻作品。“這本書的故事大概是，一條狗過馬路時被軋死了，最后科學家通過狗頭移植術把這條狗復活了。我讀完后，就陷入科幻世界當中不能自拔。”

姚海軍說，剛升入高中時，他忽然得了急性腎炎，后來轉為慢性腎炎，導致身體虛弱，住了兩年院，醫(yī)生認為已經難以治愈，隨后讓父母將其帶回家。

“現(xiàn)在看來很普通的病，但當年醫(yī)療的手段非常有限。昨天還在與我一起玩的病友，第二天可能就沒有了。我同病室的病友好像最后都離開了。”姚海軍說，一年多后，他奇跡般康復，但返校后，發(fā)現(xiàn)高中學籍找不到了，他只得重返初中復讀。后來，他考上了黑龍江省翠巒中等職業(yè)技術學校。

1986年，還是一名技校在讀生的姚海軍創(chuàng)辦了科幻刊物《星云》。“《星云》都是靠科幻迷的捐款存續(xù)的，它可能是最早的一個眾籌的雜志。”姚海軍曾稱。

1988年，姚海軍從技校畢業(yè)后，被分配到黑龍江省伊春市伊敏林場當工人，負責運材、選材、伐木等工作。曾有媒體稱，在那段時間，姚海軍“白天砍樹，晚上全力以赴辦《星云》刊物。稿件由全國的科幻作家和出版社編輯提供，兩三個月出一期，他一個人完成編輯、校對、排版、印刷。最初《星云》是手刻蠟紙，后來變成了油印、鉛印，通過郵政給全國的科幻迷寄，一期最多寄過1200本”。

科幻作家鄭軍在《中國科幻之路》里寫道：“《星云》成了溝通中國科幻界作者、編輯、研究者、讀者最重要的渠道，形成一種凝聚力，也間接促進了中國科幻圈的形成。”

因為辦《星云》雜志，姚海軍與各地科幻作者、編輯、讀者建立了緊密聯(lián)系。1997年，世界科幻大會在北京召開，主業(yè)還是林場工人的姚海軍應邀參會，在會上，他結識了吳巖、韓松、劉慈欣等科幻作家，還與時任山西《科幻大王》的副主編馬俊英有了深入交流。在后者的邀請下，他辭去林場工人的工作，遠赴太原，出任該刊編輯。

姚海軍加盟《科幻大王》后，幫助馬俊英把這本雜志的風格從以漫畫為主變成了以小說為主。

一年后，在一些科幻作家的引薦下，姚海軍又遠赴四川成都，加入《科幻世界》雜志社?！犊苹檬澜纭窞樗拇ㄊ】茀f(xié)所轄刊物，創(chuàng)刊于1979年，當時名字叫《科學文藝》。姚海軍加入時，該刊物已在科幻圈有一定影響力。

姚海軍先從《科幻世界》基層的讀者俱樂部做起，主要任務是聯(lián)系校園的科幻迷，發(fā)展科幻迷組織，次年他被調入編輯部擔任編輯。

履歷顯示，2002年起，姚海軍歷任《科幻世界》雜志主編助理、副主編、副總編等職。

2006年5月，《科幻世界》開始連載劉慈欣的小說《三體》。姚海軍后來做客某檔電視臺訪談類節(jié)目時說，作為《三體》的編輯和讀者，他一開始看到這部作品，就非常激動，被深深吸引，《三體》體現(xiàn)了只有科幻才有的美感。“我們雜志的傳閱率為一比四，也就是每一期雜志通常有四個人看，以當時的銷量，每一期是一百多萬讀者在看。”姚海軍認為這一百多萬的讀者將是未來《三體》三部曲最穩(wěn)定的讀者。

《三體》成為《科幻世界》歷史上唯一一部全文連載的長篇作品，連載了整整8個月。孫佳寧稱，當時科幻文學在我國很小眾，想通過出版社出版科幻長篇小說難度很大，姚海軍決定先連載試水，對《科幻世界》來說是一個創(chuàng)舉。

這部作品連載時非常轟動，哪一期發(fā)行稍有延后，就有科幻迷“寫信告狀”。而劉慈欣和他的“三體世界”也被科幻迷熟知，《三體》則在2015年獲得被稱為科幻界“諾貝爾獎”的雨果獎“最佳長篇故事獎”，這是亞洲人首次獲得該獎。

2010年8月8日，首屆全球華語科幻星云獎在成都舉行頒獎儀式，姚海軍獲得最佳編輯獎。劉慈欣為其頒獎時不吝贊譽，稱“姚海軍是中國的坎貝爾”?？藏悹柺敲绹钪目苹米髌肪庉?，被稱為美國科幻小說“黃金時代”的開山祖，由他主編的《驚險科幻小說》雜志，培養(yǎng)了包括《銀河帝國》作者阿西莫夫在內的眾多科幻作家，對科幻文學的發(fā)展作出了重要貢獻。

王城說，曾有人稱姚海軍是“《三體》之父”，姚聽到后，并不認可這種贊譽，他稱《三體》產生影響力，并非他的功勞。不過，王城認為，“姚海軍眼光獨到，他在《科幻世界》做編輯時，確實發(fā)現(xiàn)了很多優(yōu)秀作品”。

2018年12月，在事業(yè)單位改制為國有企業(yè)的過程中，原《科幻世界》雜志社改制為四川科幻世界雜志社有限公司，姚海軍任公司董事、副總編輯。

2024年8月19日，四川科幻世界雜志社有限公司發(fā)布調整班子成員分工的公告。該公告稱：“為更好適應當前我國科幻市場變化，推動科幻繁榮發(fā)展，經研究決定，科幻世界對部分領導班子成員分管內容做如下調整：副總編姚海軍同志全面負責公司編輯工作，領導編委會開展工作。新增分管《科幻世界》編輯部，原分管的圖書部、譯文版編輯部、《四川科技報》不變。”

這一工作調整，曾被業(yè)內人士解讀為，姚海軍的職業(yè)道路得到進一步提升。令人沒想到的是，他的命運即將迎來更大的轉折點。

從單位被帶走41天后官宣被查

今年9月下旬的某一天，孫佳寧意識到姚海軍“可能出事了”。

當天，他聽到幾位科幻圈人士議論稱，姚海軍已失聯(lián)十多天，仍不知下落。其中一位科幻圈人士還表示，自己前幾天給姚海軍打過電話，但沒人接，發(fā)微信也收不到回復。

此前姚海軍的微博和微信更新非常頻繁，但從9月11日在朋友圈轉發(fā)了一條科幻類新聞后，就停更了，他的微博擁有接近46萬粉絲，9月9日之后也處于停更狀態(tài)。

孫佳寧告訴《中國新聞周刊》，9月11日晚上，姚海軍在成都與一些科幻迷參加了《流浪地球2：再次冒險》的內邀試映觀影會。據他了解，這也是姚失聯(lián)前的最后一次公開亮相。

多位科幻圈人士向《中國新聞周刊》證實，9月12日，姚海軍在單位被帶走調查。

9月28日，第35屆中國科幻銀河獎頒獎典禮在成都舉行。10月18日—19日，“天問”華語科幻文學大賽系列活動在成都啟幕?？苹媒绲倪@兩個重要活動，姚海軍都缺席，進一步加深外界對姚海軍被查的猜測。

10月23日，姚海軍被帶走41天后，靴子落地。四川省紀委監(jiān)委發(fā)布消息稱，姚海軍涉嫌嚴重違紀違法，正對其進行監(jiān)察調查。

值得注意的是，數(shù)位受訪者告訴《中國新聞周刊》，多年來，《科幻世界》內部矛盾嚴重，姚海軍與部分同事關系也并不融洽，“內部矛盾沖突由來已久，關系復雜”。近年來姚海軍曾多次被舉報，相關部門也找姚海軍談過話，但此前姚海軍都平安無事。

《科幻世界》曾發(fā)生過兩次著名的“倒社長事件”。2010年3月21日，一封署名為“《科幻世界》全體員工”的公開信在網上熱傳，其中稱：“時任《科幻世界》雜志社社長、總編輯李昶上任后，這本原本極具雄心和視野的雜志，很快變成了井底之蛙、鼠目寸光。如果繼續(xù)容忍李昶不懂裝懂瞎指揮、不作為乃至胡作為，《科幻世界》很快就將面目全非。那不僅是讀者的悲哀，更是中國科幻的悲哀。”

這封信列舉了李昶的種種“罪狀”，比如“一言堂”，要求編輯代作者寫小說，壓縮作者稿費，把封面變成校園廣告，將《科幻世界》旗下雜志的刊號公開叫賣，出租給那些毫無出版資格的公司和個人，極度毀損雜志社品牌形象等。

“一種就是李昶被撤職，我們留下繼續(xù)做科幻；另一種情況就是他沒能被撤職，我們全體編輯集體辭職。只有兩種結果。”時任《科幻世界》美術總監(jiān)張成剛當時曾公開表示。

2010年9月26日，四川省科協(xié)紀委宣布了省科協(xié)黨組所做的處理決定：正式免去李昶《科幻世界》雜志社社長、總編輯職務，由副社長劉成樹全面主持工作。

李昶被撤職后，繼任者為萬時紅。2014年8月，楊瀟、譚楷等人以《科幻世界》創(chuàng)辦者、退休職工的名義，發(fā)表公開信，向四川省紀委、省委宣傳部等舉報萬時紅。信中稱，萬時紅存在多個問題。如大吃大喝幾十萬、購買嚴重超標的公務車、拖欠印刷廠款項和作者稿費、利用“科幻產業(yè)園”的名義圈地搞房地產等。

該事件后，萬時紅被停職，時任副社長劉成樹主持工作。2015年《科幻世界》第一期，萬時紅的名字從版權頁消失。

2015年1月8日，四川省新聞出版廣電局和四川省版權局發(fā)布《2014年新聞報刊行政處罰案件(十一)》，稱2012年9月至2014年4月期間，《科幻世界》雜志社以“四川科幻世界雜志社”的名義，分別與成都翰昌廣告有限責任公司等4家單位簽訂協(xié)議，轉讓期刊《飛》的刊號，違反相關規(guī)定，給予《科幻世界》雜志社和四川科幻世界雜志社警告、罰款985600元、責令《飛》停刊整頓4個月的行政處罰。

姚海軍當時公開表示“(受到上述處罰)是《科幻世界》創(chuàng)刊以來最大的恥辱”。但他依然相信憑借雜志30多年積累的與科幻作者和科幻迷之間的緊密聯(lián)系，以及全雜志社50多名帶有理想主義氣質的編輯員工的努力，《科幻世界》不會沒落。

科幻產業(yè)狂飆的背后

多位受訪者稱，隨著開發(fā)和探索，我國的科幻產業(yè)已不只停留在文學層面，還涉及出版、影視、游戲、動漫等在內的全產業(yè)鏈條，科幻圈的商業(yè)化色彩越來越濃。

今年4月，由中國科幻研究中心、南方科技大學科學與人類想象力研究中心共同發(fā)布的《2024中國科幻產業(yè)報告》顯示，2023年中國科幻產業(yè)總營收破千億元(1132.9億元)，其中科幻影視產業(yè)營收115.9億元、科幻游戲產業(yè)營收651.9億元、電腦端及主機端科幻游戲營收占比顯著提升。

有報道稱，姚海軍通過《科幻世界》建立了一個集編輯、出版、運營為一體的產業(yè)鏈，也利用個人影響力主導了多個科幻獎項和重要活動的運作，包括創(chuàng)辦華語科幻“星云獎”。

姚海軍曾提到，《流浪地球》為中國科幻創(chuàng)作提供了一個范式，“即使科幻創(chuàng)作不能做到雅俗共賞，也要在‘俗’上有所表現(xiàn)，只要在市場上有戰(zhàn)斗力，中國科幻或許就不會再‘流浪’”。

小說《流浪地球》由劉慈欣創(chuàng)作，首次發(fā)表于2000年的《科幻世界》，后被拍成電影，搬上銀幕。下映時，電影《流浪地球》內地總票房達46億元，成為現(xiàn)象級電影。

近年來，四川科幻世界雜志社有限公司也有了更大野心，也開始投資電影。比如，該公司參與了一些科幻類影視劇的改編等。多位受訪者稱，在此過程中，是否會出現(xiàn)相關問題目前不得而知。

2019年2月，姚海軍在接受媒體采訪時稱，中國科幻產業(yè)的利潤中心隨著產業(yè)的進化升級不斷向下游轉移，文學創(chuàng)作是科幻產業(yè)鏈里最上游最基礎的一環(huán)——由雜志培養(yǎng)新人，靠暢銷書獲取更大影響力，靠影視突破傳統(tǒng)范圍收割更多經濟價值，靠游戲動漫等周邊更加豐富表現(xiàn)形式。

“科幻雜志雖不是整個產業(yè)鏈的核心利潤，卻是核心靈魂，其地位在未來是不可替代的。”他稱。

孫佳寧等多位科幻圈人士告訴《中國新聞周刊》，近年來，各種資本蜂擁而至，對我國科幻產業(yè)的發(fā)展起到了積極作用。但是，科幻圈的一些大賽、頒獎典禮等，參與者的構成卻越來越雜，很多人抱著逐利目的進來。“各方資本涌入，都想分一杯羹，這使得科幻圈變得不那么純粹。”

此外，姚海軍還被曝出過涉嫌無視版權私自牟利問題。2021年，一位曾在《科幻世界》雜志工作過的編輯撰文批評姚海軍涉及版權問題。這名編輯稱，姚海軍代表《科幻世界》雜志社與外省出版社合作，將在《科幻世界》上發(fā)表過的部分作品結集成書。這位編輯稱：“至于怎么合作的，如何分賬如何算錢，迄今我也沒調查出來。因為這套書完全沒進(《科幻世界》)雜志社的出版發(fā)行體系，所以社里大多數(shù)人都不知道這套書存在。”

受訪者認為，姚海軍被查的具體原因還需要等待官方通報，但其被查對中國科幻圈造成的心理沖擊正在持續(xù)顯現(xiàn)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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